“数学最使人兴奋之处,就在于可以用它来解说或解答各门学科中的重要问题,同时又不断吸收其他学科的成就,扩大和充实自己的研究,为国家建设作出巨大的贡献。”——谷超豪
□本报记者 黄辛
几十年间,在当今核心数学前沿最活跃的三个分支——微分几何、偏微分方程和数学物理,中国科学院院士、复旦大学教授谷超豪取得了举世瞩目的科学成就,成为海内外著名的数学大师。
“从祖国建设的需要出发”
谷超豪身上那种数学家与生俱来的严谨让人惊叹。除了专业思考,更有对这个学科长远发展的考虑,数学情缘已经化进他的骨子里。数学是他的生命。谷超豪说,自己在数学领域里的奋斗经历,最早来自苏步青教授的引导。大学三年级时,他遇到了仰慕已久的苏步青。苏先生那种条理清楚、推理严谨、图文并茂的讲授方式,让他非常着迷。大学毕业后,他仍坚持不懈地去听苏先生上课。一天,苏先生在课堂上提到,在“一般空间微分几何”中,有关“K展空间”的子空间理论尚未建立。这就激发了谷超豪一股创新的强烈愿望,他努力去思考这个问题。有一天夜里睡觉时,灵感如微风般将他唤醒,一个新的方法进入了他的构思,经过连续几天的复杂计算,终于算成功了。苏先生听了汇报后非常高兴,还帮助对这种新的方法进行了计算验证,并作为一章写进了专著。1956年,苏联《数学评论》杂志创刊号刊载了长篇评论,系统介绍了谷超豪对研究K展空间的新方法。
上世纪50年代初,谷超豪从事古典微分几何的研究,几年后却转变了自己的研究方向。导致这次“转型”的,是1956年制定的国家12年科技规划。当时,计算数学、概率论、偏微分方程都是新中国比较薄弱的,国家希望在这些领域能有所突破。听闻这个消息,谷超豪就自觉地想要承担起这个使命,而当时正是谷超豪在微分几何方面作出引人注目成就的时候。1958年,苏联人造卫星上天,正在莫斯科留学的谷超豪毅然决定开垦偏微分方程这块国内数学领域的薄弱园地。偏微分方程是数学和物理科学、工程科学沟通的桥梁,国际上已经有久远的历史,谷超豪想用自己的方式进入这个领域。他高瞻远瞩地提出要以高速飞行为实际背景,以空气动力学的需求和成果作为研究的切入点。
那时,他有空就去听力学院的本科生课程,和中国留学生交流,并阅读了大量资料,知道了这里有许多非常有趣而艰难的数学问题。1959年,他回到国内,即以机翼的超音速绕流问题为突破口,开始组织精干队伍,进行潜心研究。
对于一个科研工作者来说,放弃已有成绩,归零后重新出发,是何等的艰难。而谷超豪作出这个知难而上的重大抉择,仍是考虑国家需要和个人兴趣后的结果。尽管深爱数学,谷超豪却不认为数学凌驾于其他学科之上。相反,他对“数学是科学的仆人”一说很是欣赏。“数学最使人兴奋之处,就在于可以用它来解说或解答各门学科中的重要问题,同时又不断吸收其他学科的成就,扩大和充实自己的研究,为国家建设作出巨大的贡献。”谷超豪说。
1974年,诺贝尔奖获得者杨振宁来访,建议和复旦大学教师们进行合作研究。谷超豪在合作和单独的研究中获得了多项很有意义的成果,杨振宁比喻为是“站在高山上往下看,看到了全局”。著名的物理学杂志《物理学报告》为此出了一本专辑,还加上了一页中文摘要。在国际著名杂志上有中文摘要出现,这在当时是非常难得的。通过这些研究,谷超豪从物理学中又提炼出了“波映照”问题,得到了深刻的结果,并引发了国际上许多著名科学家的后续研究,他的论文成为这一领域的经典性引文。
从上世纪80年代后期一直到现在,谷超豪对偏微分方程又一前沿领域“孤立子与可积系统”发起了进攻,取得了一系列很有创造性的成果,担任了首届国家攀登计划项目“非线性科学”的首席科学家。
在数学的王国里,他不会停下来。谷超豪75岁高龄时,还一年发表了3篇论文;至今,他已经发表数学论文129篇,获国家自然科学奖二、三等奖各1项,以及华罗庚数学奖、何梁何利科技进步奖和柏宁顿孺子牛奖(杰出奖)等多种奖励。
多年后,学生李大潜感叹说,谷先生在治学中有一种“多变”的精神。这种“多变”,表现为科学家独特的个人风格和超强的创新能力,实际上却缘起于谷超豪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从祖国建设的需要出发,才能不断发现学科创新点,从祖国建设的需要出发,才有源源不断的激情和智慧。
谷超豪也常说:“我的研究有两个原则不变,一是围绕国家的总目标,二是围绕学科的发展。”
他治学的特点是能够迅速进入新的领域,抓住重要问题,并在其中作出创造性的新成就。谷超豪坚信“优秀的数学成果早晚将会对其他科学发生重大影响”。对于数学直接为经济建设服务的课题,他非常重视,他不但鼓励其他人努力为此作出贡献,而且也尽可能亲自参与,以他敏锐的洞察力和数学修养为解决问题提供有效的途径。
“培养学生要严字当头”
有人说,具有诗人气质的数学家,在中国微分几何学派领衔人物苏步青的苏门师生中有三人:苏步青本人、苏步青的弟子谷超豪、谷超豪的弟子李大潜。
在许多场合,苏步青先生不止一次地讲:“我的学生超过我了。”但他又说:“谷超豪只有一点没有超过老师,就是没有培养出像谷超豪似的学生来。”
对恩师这句话,谷超豪深感责任重大。他说:“我在好多地方不如苏先生,苏先生的这句话是在将我的军,要我好好培养学生。”
几十年后,谷超豪自觉“可以向苏先生交账了”——看看谷超豪培养出来的一批学生,他们构成了一支超强的科研队伍,使复旦数学研究所成为国际知名的研究机构。他的夫人胡和生是中国数学界唯一的女院士,更是第一位走上国际数学家大会讲台的中国女性。谷先生从事研究有一个特点,每当他开拓出一个新领域,就毫无保留地传授给学生,把学生推上这一领域的前沿。于是,他的弟子们个个成为了一方“高手”。在谷超豪精心培养的学生中,有9人先后当选为中国科学院院士或中国工程院院士。
几十年来,谷超豪恪守着作为科研指导者的职责,从自身做起,抵制人情风对科研的侵袭。但在另外一方面,他自知要担负起为国家培养下一代科技工作者的重任。此时,他则是宽容、温厚的师长。
1978年,洪家兴师从谷超豪。半年后,他的母亲病倒了。为了尽孝,洪家兴放弃了考试,产生了退学的念头。谷超豪了解后,极力挽留,想尽办法为他解决困难,直到渡过难关。此后,洪家兴成长为新中国培养的第一批博士,当选中科院院士。
前几年,已80高龄的谷超豪仍带着3名研究生。因为工作繁忙,无法给学生FC碰碰胡老虎机法典-提高赢钱机率的下注技巧指导,他常常对学生说“抱歉”。但这声声“抱歉”的背后却是,老先生仍坚持每个星期至少有两个半天与学生进行讨论,甚至给一些学生“开小灶”。而这,是不少比谷超豪年轻许多的博导都无法做到的。实在精力不够,他还“求助”于夫人胡和生院士。
他尊重学生的学术成果,对于在自己参与的学术论文中署名,始终十分慎重。除非是他个人的研究占到科研过程的一半以上,或做了非常实质性的工作,否则是坚决不肯署名的。曾经,学生主动把谷先生的名字署进论文,被他知道后坚决划掉。至今,谷超豪发表的130篇论文中,近八成都是他独立发表的。
无论是李大潜院士对拟线性双曲组的整体经典解的完整理论,还是洪家兴院士在混合型偏微分方程方面的研究,谷超豪的心血都功不可没。
在洪家兴眼中,谷超豪是这样一位长者:“他带着大家探索、开路。种种创业之初困难的事都由谷先生做了,而在找到了一条通往金矿之路后,他就把金矿让给跟随他的年轻人去继续挖掘,自己则带着另一批年轻人去寻找另一个金矿。”
在一次学术研讨会上,谷超豪当众总结自己的从教经验:“引导年轻人作最有前途的研究,用最好的内容和方法启发他们。”说话声音并不响亮,却令台下每一位学生为之动容。
在谷超豪的科研道路上,每当开辟一个新领域并作出开创性贡献后,他就转入到新的科学领域中去,毫无保留地把思想、经验、技巧传授给学生,把学生推向这一领域的前沿。他不计较个人名利,指导学生写论文时,常常提出一些创造性的构思,但不愿在文章上署名。谷超豪在复旦大学先后开设了10多门基础课和专业课,要通过他的研究生答辩,最关键的是论文必须具备“原创性”。
如今科学界,有些导师“名正言顺”地把学生成果视为己有,洪家兴对这一“怪现象”很不以为然:“我做谷先生的学生时,论文题目的确定和具体做法都是先生一手指导的,但他从来不在论文上署名。”
“耕耘未取半日闲”
1988年,谷超豪出任中国科技大学校长。当时,正是中科大的困难时期,谷超豪深感国家赋予自己的责任重大。到合肥后,全身心地投入到学校的繁忙事务之中。对数学研究,他给自己提出了“不断线”的要求。于是,乘火车、坐飞机,从白天到黑夜,只要一有机会,思绪就会回到数学之中。“数苑从来思不停,穿云驰车亦有成。”这就是谷超豪在时间的夹缝中继续数学研究的自我写照。正是这一时期,他对孤立子的研究萌发了许多独到的思想。他的学术成就和奋斗精神,得到了中科大师生的尊敬,他以自己的人格力量感染了广大师生,实现着他对中科大要提高教学和科研水平的期望。
对学科发展十分敏锐的谷超豪,上任后立刻推动成立中科大非线性科学联合研究组,并亲自担任组长。中心搭建了一个很好的平台,把不同学科的科研人员聚集在一起,经常开展研讨交流,使大家相互之间有了了解,学科交叉得以顺利进行,对培育新的学科方向起到了重要的作用。郭光灿教授在量子光学基础上发展起来的量子信息研究,就是在上述“攀登计划”项目和之后的“211工程”项目“数学与非线性科学”的支持下逐步发展起来的。后来,郭光灿小组在量子通信和量子计算领域取得了一系列世界领先水平的科研成果。此外,俞昌旋、辛厚文、闫沐霖等教授的科研小组都在相关领域取得了重要成果,促进了相关理论和实验科学的发展。郭光灿和俞昌旋先后于2003年和2007年当选为中国科学院院士。
“谷先生对我们一直强调,要在理论上作深入研究或者在应用上真正解决其他学科的问题,而不是发表多少文章。同时,他要求对研究生也要注意交叉培养,这些使我获益匪浅。”中国科技大学数学系教授李翊神说。
在开展原始创新的同时,中心还通过学科交叉培养了一批拔尖人才。“谷先生不仅是著名的数学家,而且对物理学有深入的研究。他身体力行,带头作交叉研究方面的学术讲座。同时,鼓励其他老师开讲座。今天,我国活跃在该领域的研究骨干力量,许多来自这个讲习班。”
谷超豪还组织国内专家撰写了《孤子理论及其应用》一书,先由浙江科学出版社出版了中文版,后译成英文由著名的德国斯普林格出版社出版发行,美国著名的《数学评论》(Mathematical Review)杂志对该书给予了很高的评价。
作为著名科学家和中科大校长,谷超豪在学术上要求很严,但为人却非常平易近人。“他为人平和,没有一点儿架子,穿着也很朴素,我们与他交流很轻松,丝毫不拘谨。”中科大热科学和能源工程系执行主任王晓宏教授说,“直到今天,我每年给谷先生寄贺年卡,他都认真地回复。”
1993年9月,谷先生任职期满离开中科大时,曾赋《五年记事》五首,其二曰:“上下兴衰一念间,耕耘未取半日闲。天时地利交界处,能得人和事不难。”或许,这正是谷先生能够凝聚人心、推进多学科交叉的真正原因。
时至今日,谷超豪从教已近62年。84岁的他还在孜孜追求数学的美丽:每天早上和下午,他有固定的时间研究数学领域的新话题;在复旦,他与学生每周定期举行一次数学讨论会,风雨无阻;甚至在华东医院病房,他还完成了弟子的博士论文答辩。如今,谷超豪最大的心愿是:希望能再培养出几位新的数学优秀人才。
《科学时报》 (2010-1-12 A1 要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