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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海古柽柳恐遭水电站肢解 就地保护建议未采纳 |
政府回应将选择性异地移植 |
青海古柽柳林不仅具有四个“世界之最”,在生物多样性与遗传性上也具有不可估算的价值。绿家园/供图
□本报见习记者 冯丽妃
花甲之年的吴玉虎很愤懑——他在做一件“知其不可为而为”的事儿。
一年前,这位青藏高原生物标本馆馆长在野外考察时,无意中在青海省海南藏族自治州发现一片野生古柽柳林。林中很多柽柳树径达到100厘米以上,堪称柽柳中的“树王”。
吴玉虎的真实身份是中科院西北高原生物所研究员。发现这么一大片有价值的林子本是件喜事,但他却高兴不起来。
因为规划中的青海省羊曲水电站的库区将淹没这片柽柳林,这一独特的生态群落或将不复存在。
“如果当初没有发现也就罢了,发现了却保不住,这就是我们这一代人的悲哀。”面对本报记者的采访,电话中的吴玉虎情绪复杂。
青海省林业厅的官员则认为专家的担忧似无必要,因为“柽柳不算是珍稀树种,在西北地区到处都有分布”。“除了这片林地以外,还有其他的野生柽柳林。”
古柽柳林究竟值不值得保护以及应该如何保护并不是问题的关键。问题的关键在于,古柽柳将以何撼动水电开发项目,生态将如何“对抗”生计挑战。
这依然是一场实力不对等的较量。
“植物界的大熊猫”
2010年7月底,当吴玉虎首次带领考察队无意中来到位于青海省同德县境内的野生柽柳林时,这位搞了大半辈子科研的学者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一连串的问号不断在他的脑中闪过。
“这些也是柽柳?咋可能长这么大?”
在野外考察了20多年,吴玉虎还从来不知道柽柳也可以长成三四人合抱的大树。震惊之余,他连忙把此事转告给素有“刘红柳”之称的柽柳科植物专家刘铭庭。
“闻讯赶来的刘铭庭老师比我还要激动。他不仅确定了这是黄河流域特有的甘蒙柽柳,还说这片林子完全颠覆了他对于柽柳的认识。”吴玉虎回忆说。
柽柳是我国特有的植物,多以灌木或者小乔木存在,小乔木的直径一般为20厘米左右,树径在30厘米以上的单株柽柳极为罕见。然而,这片林地中树径在30厘米以上的柽柳就有666棵,直径在100厘米左右的柽柳植株达到几十棵。
“这些树给柽柳科植物添了四个‘世界之最’——海拔最高、植株最高、径围最粗、树龄最大。除此之外,树形也很奇特,‘连理枝’、‘双髓心’和‘单株合生’等现象非常壮观。”吴玉虎说。
“高、大、奇”只是古柽柳的外部特点,由于树龄古老,这些树还是记录气候变化的“活字典”,在生物多样性与遗传性上具有不可估算的价值,堪称“植物界的大熊猫”。
然而,这些“大熊猫”的生存却受到了威胁。事实上,早在吴玉虎发现这些古柽柳之前的2003年,青海省政府即在其未来水电开发的设计蓝图中为这些大树的命运埋下伏笔。
如今,8年过去了,青海省在黄河上游建设羊曲、班多、茨哈三座水电站的规划渐次实施。在吴玉虎发现野生古柽柳林的同时,羊曲水电站前期的“三通一平”工作已经启动。而野生古柽柳林所在的同德县巴沟乡然果村距离水坝库区仅有20公里左右,在淹没区范围内。
从发现古柽柳林的一刻起,吴玉虎就试图扭转这片古柽柳林的命运,呼吁社会各界伸出援手。
2010年10月、12月,吴玉虎先后致信青海省省长、省委书记,呼吁政府抢救野生古柽柳林。他还在呼吁书中提供了一份由47位专家构成的公开支持者名单。
各界纷纷响应。九三学社中央主席韩启德、中国农业大学教授张正河、绿家园环保组织等个人或组织纷纷致信青海省相关政府部门,成为呼吁和保护古柽柳林的社会力量。
价值之争
柽柳喜光、耐旱、耐寒、亦不怕潮湿,寿命可以达到三四百年,是非常“顽强”的树种之一。它的根系极为发达,即使在干旱的沙漠,也可以深入到地下几十米的地方吸取地下水,形成固定的“沙包”,是防风固沙的优良品种。
当地藏民取其“长寿”与“生命力旺盛”之意,常常在庭前屋后种植柽柳。
“古柽柳可以保持水土、记录自然界的气候变化,”吴玉虎说,“这不仅是青海省宝贵的自然遗产,也是青海省生物多样性与民族文化的名片。”
不过,青海省林业厅以及与水电站相关的调查与施工单位认为,古柽柳的价值并不像吴玉虎所描述的那样高。
“甘蒙柽柳因分布的广泛性和很强的适应性,而未列入《中国珍稀濒危保护植物名录》和《国家重点保护腋生植物名录(第一批)》,因此既不属于珍稀树种,也不属于国家重点保护树种。”
2011年9月30日,在青海省林业厅牵头组织召开的《青海羊曲水电站库区及周边地区柽柳现状及论证报告(送审稿)》可行性论证会上,国家林业局西北林业规划调查设计院(下称西北设计院)在其出具的调查与评估报告中指出。
报告称,“经过对当地甘蒙柽柳生长特性分析,淹没区甘蒙柽柳林龄在100年以内。据此判断淹没区大径阶甘蒙柽柳树木未达到国家规定的古树名木标准。”
面对古柽柳价值的质疑,吴玉虎在会议上反驳:“这些大树是去年7月才发现并报道的,之前学界处于未知期,不可能进入这些名录中。”
同时,他对西北设计院提出的最大树龄也存有质疑。“如果根据树径推算,所砍伐的样树直径为84厘米,树龄为91年,但这并不是最大的柽柳。还有一棵柽柳直径达到120多厘米,连同其周围的4棵小叶杨,这些树的树龄远不止100年。然而在论证报告中却忽略不计了。”
对此,青海省林业厅办公室主任任永禄对本报记者表示:“柳林在中国西北地区都有分布,并不是很贵重。但林业厅依然秉持以保护古柽柳为主。”
不过,就如何保护古柽柳林,青海省林业厅与吴玉虎之间仍有分歧。
谁给谁让路
针对古柽柳林的保护,林业厅与吴玉虎的分歧焦点集中在原地保护还是异地移植上。
“停建羊曲水电站对当地发展弊大于利。”西北设计院在9月30日的评估报告中指出。
青海省环保厅自然生态保护处处长任勇强调,在生态保护上,青海付出的代价很大。
“我们在黄河上游不设排污口,没有工业污染,但是失去了发展的机会。当地老百姓的收入只能够依赖农业与畜牧业,农民人均纯收入在全国是最低的,这与我们严格的环境保护措施也有关系。”
任勇在接受本报记者采访时表示,水电站在施工期内会因为生活污染与材料搬运对当地环境造成一定影响,但是施工完成后会增加当地的湿度,对生态环境反而是有益的。
据西北设计院出具的《羊曲水电站建设必要性》,羊曲水电站位于青海省海南州兴海县与贵南县交界的黄河干流,距离省会西宁市242公里。水库正常蓄水位2715米,死水位2710米,调节2.39亿立方米。电站装机容量1200兆瓦。发电站建成以后,将从能源产业、资源开发等方面推动地区社会经济发展。
在反对水库给古柽柳让路的同时,西北设计院提出,可以换成古树为水库让路。
该院在报告中称:“由于在淹没区的林地周边(同德县巴沟乡班多村)现存一片与淹没区生境条件和生长状况基本相同的天然柽柳林地。因此,建议将淹没区地径大于30厘米的大径阶柽柳有选择性地进行移植,并建立柽柳种质资源保护基地,开展科学研究。”
对此,吴玉虎指出,班多村与然果村的“生长状况不尽相同”。班多村柽柳林面积小,且基本无大树。“选择性移植会破坏居群的空间结构,要花很多钱,而且无法保证成活率。”
他同时提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把水库的设计水位降低20米,这样水库与古树都可以不用让位,就能满足原地保护古柽柳的条件。
“降了20米,无非是减少了库容,少发几度电而已,应该是两全其美之事。”吴玉虎认为。
青海省林业厅资源处某负责人称,这种看法其实是对水库建设不很了解。“别说降低20米,就是10米,对于水电站今后的发电效益与供电效益都有很大影响。这种办法不可行。”
对此,吴玉虎表示不解:“原地保护青海野生古柽柳林,无非是责任与利益的选择。青海一向以‘环保第一省’自居,但在保护古柽柳的方案中却只算经济账,令人遗憾。”
移与不移
“现在,原地保护的方案已基本排除,确定要进行移植。并且我们也根据专家意见,计划达成一个专项的移植方案。”青海省林业厅资源处某负责人告诉本报记者。
10月9日,青海省林业厅在递交给省政府的《关于羊曲水电站淹没区内甘蒙柽柳调查保护有关情况的报告》中指出,“根据多方案比选,建议将淹没区大径阶甘蒙柽柳进行有效移植,并在移植区建立柽柳资源保育基地。”
《报告》还提出,由羊曲水电站建设单位尽快委托有资质的单位编制羊曲水电站淹没区甘蒙柽柳移植方案,并建议移植所需资金由建设单位承担。
对此,中科院植物所所长马克平研究员在接受本报记者采访时直言不讳地指出,给植物搬家“不靠谱”。
“目前我国在大树移植方面的技术尚不成熟。很难给植物设置出与原来生长环境相同的养分与土壤环境,以保证植物在另一个地方像原来一样生长。”
马克平表示,希望能够组织植物界的院士专家一起联名上书国务院与青海省政府,要求原地保护这片野生古柽柳林。
民间环保组织绿家园的王丽娜则认为,政府报告应该征求公众的意见,给公众提出建议与看法的机会。
“西北设计院的报告其实是为了建设水电站而服务的,必然的结论就是古柽柳的价值不值得采取有力的保护措施。”王丽娜告诉本报记者,应该组织一个更加专业的团队,针对古柽柳保护作专业调查,并展开专题讨论会。
目前,让吴玉虎担心的是羊曲水电站的工程进展。他希望在工程推进到古柽柳林的边缘之前,争取到原地保护的机会。
羊曲水电站的建设单位,黄河上游水电公司新闻中心一位不愿具名的负责人告诉本报记者,青海省政府的具体环保意见还没有出来,工程目前还处于论证阶段。记者追问该公司对于保护古柽柳的态度,该负责人称“接到通知,不对此事情作任何回应”。
10月21日,中国水电顾问集团西北勘测设计研究院王君利接受本报记者采访时说:“羊曲水电站的蓄水位已经由中国水电顾问集团、水电水利规划设计总院审查通过,因此是不能改变的。”
据了解,从目前的工程论证以及进程来看,工程将会在五六年内推进到古柽柳林的位置。
“野生古柽柳林不仅是青海,而且是世界独特的生物多样性的自然遗产。这是区区经济利益永远无法相比较的。”吴玉虎说。
声音
中科院院士洪德元:“如果保护古柽柳不用付出巨大的代价,没有跟当地的利益产生巨大的冲突,那当然是要保护的。如果水库对当地的整个环境没有太大破坏,并且对当地的建设有很重大的经济意义,那么就应该以水库为先。”
中科院院士郑度:“说是环保部门有一票否决权,地方上组织环评就是为了把一个项目通过。引用甘地的话‘自然界可以满足人类的需求,但是不能满足人类的贪婪’。”
中科院西北高原生物所吴玉虎:“一些地方传话,如果这些古柽柳要移,他们非常愿意接收,我首先不同意。让这些树出青海会很没面子:我们没保护下来,却让外人去保护?!”
绿家园:“古柽柳与水电站之间不是‘你死我活’的矛盾关系,青海省就可以做到两者兼得。这对于环保工作也是一个表率。”
中科院植物所所长马克平:“从遗传学的角度来看,十多年来物种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政府应该及时更新1999年《国家保护植物名录》中的物种。”
青海省林业厅任永禄:“这不是一个太大的事,古柽柳不是很贵重,西北地区都有分布。修建水电站,有几棵大树要移植。专家们论证一下,就这么个事情。”
青海省环保厅任勇:“环保部门是中立的,我们没有利益。我们工作的出发点就是既要考虑到物种保护,也要考虑到地方社会的发展。”
西北勘测设计研究院王君利:“建不建电站不是哪个专家说一句话就行了,各个专家代表不同的利益,国家也有国家的行业规范。”
(鲁捷采访整理)
《科学时报》 (2011-10-24 A3 聚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