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8月至2019年夏天,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刘华杰先后去了6次云南勐海县,走遍了县里各乡镇。通过65天野外考察,拍摄植物照片4.8万张,经后期鉴定、描述,终成图书《勐海植物记》。
这本由勐海县“定制”、面向公众的读物,涉及植物120个“科”,400多个“种”,从此来勐海县旅行的外地人,对这里的常见植物有了最基本的参考书。
《勐海植物记》,刘华杰著,北京大学出版社2020年1月出版
《中国科学报》:是什么样的机缘促成你去遥远的云南写《勐海植物记》?
刘华杰:植物的地域性很强,我是东北人,确实不熟悉南方的植物。2018年7月,诗人李元胜打电话问我要不要去云南勐海看植物、写书,勐海县提供资助。我非常兴奋,却不敢立即答应。想了一个晚上,才决定接受这个挑战。
《勐海植物记》源于著名小说家马原与勐海县委宣传部的一个计划。马原是辽宁人,从同济大学退休后在勐海县南糯山安家落户。马原曾经得了不治之症,可是到了勐海安家落户后,病竟然奇迹般地好了!他感谢勐海这片土地,要为勐海做点事情,于是有了“勐海五书”的想法。“五书”包括神话故事、昆虫、植物、鸟类和茶叶,想梳理、挖掘勐海县的生物、文化多样性,为美丽乡村和生态文明建设做一些基础性工作。勐海县委接受了马原的建议。
《中国科学报》:勐海有何特色,一年来你对勐海有多少了解?植物是焦点,但你关注的范围显然不限于植物?
刘华杰:勐(音猛)海县,地处中国、老挝、泰国、缅甸四国的交界处,是云南省西双版纳自治州的一个县,在云南最南部。勐海非常美丽,诞生了孔雀公主、《马儿你慢些走》这样的传说和歌曲。很多人不熟悉勐海,却可能喝过普洱茶,实际上普洱茶的最大产区不在普洱而在勐海。
2018年8月至2019年夏天,我一共去了6次勐海,把勐海县各个乡镇都走遍了,总共65天的野外拍摄,拍摄植物照片有4.8万张。通过后期的鉴定和描述,这本书涉及植物120个“科”,400多个“种”(或变种、亚种)。
半坡、南糯山、帕沙、贺开、老班章、勐宋,勐海县这些地名此前我一个都不知道,现在随便提起哪个,脑海里会立刻浮现当地的自然与人文,哪里可以住宿,有什么样的饭馆,甚至哪棵树长在哪,都非常清晰。当然了,一年的时间还是太短了,如果有十年就好啦!有十年时间,我就可以为当地写一套齐全的文化读本,植物只是其中之一。
博物学盯着某物,却从来不限于当下的某物,它要在自然之网和文化之网中盯着物、阐释物。
《中国科学报》:去陌生的勐海做博物考察,你做了哪些准备,带了哪些装备?
刘华杰:首先要找到合适的工具书,《云南植物志》是最重要的一套书,以前收藏了几本,现在又购买了一些,买不到的就只能从图书馆复印了。另外通过勐海县宣传部要到了《勐海县志》,这对于了解勐海的社会、历史、文化、经济很有用。我还找了勐海知青回忆录一类读物,20世纪60年代北京和上海有大批知青来到勐海,我必须先了解那段历史。
在装备方面,最重要的当然是相机,通常我带两台,以防出问题。充电器不用说,一般不坏,可是我第一次到勐海刚上山一天,原装尼康充电器就坏了!幸亏有淘宝,马上邮购了一只。还有带小的标本夹,我不专门采标本,也不收藏标本,但有些植物在野外认不出来,最好的办法就是采集标本,带回北京仔细研究。
雨季勐海道路非常泥泞,要穿长筒水靴。热带雨林里树林里有小蚂蟥,容易掉到脖子里,所以要戴帽子。
在野外活动一定要带军刀,同时还带着卡片军刀,后者只有名片大小,在野外可进行植物解剖。
我还带着一条链锯,是在夏威夷时买的。链锯像自行车链条一样,很小,可以揣兜里,但能锯倒大树,需要的时候可以搭桥过河、爬悬崖等。在夏威夷时,我曾被困在悬崖下,用它伐倒一棵树搭着爬上来的。每次去勐海我都带着这条链锯,但从来没用上。
《中国科学报》:吃、住、行是怎样解决的?
刘华杰:在勐海县境内主要交通工具是汽车,我在西双版纳嘎洒机场自己租车,很方便。
在夏威夷考察时我总是随身背一个小帐篷,因为住宿太贵。勐海县用不着搭帐篷,小旅馆很多很便宜,也可以住在老乡家、林业站,我还住过废弃的雷达站。住宿地点我一般选在有早市的附近,这样早晨起来可以逛菜市场,快速了解当地人对本土植物的利用状况。
勐海的野菜极其多样,有人做过调查,西双版纳人一年中吃的菜有20%~50%是野菜,这和北京等城市人不一样。当地的野菜未必都是美味,但一定要尝尝。勐海的苤菜、水香菜、水蕨菜、火镰菜等我都吃过,在早市上买一些,找附近的小饭馆付点钱让厨师做给我吃。野菜的地方名和植物志上的通用名往往不一致,在勐海尤其明显,我要做的一个基本工作就是建立联系,有的种类容易鉴定,有的则较难。我把收集的材料写在《勐海植物记》中,这样他人借助于对应关系,就可以方便地查找FC碰碰胡老虎机法典-提高赢钱机率的下注技巧植物信息了。
《中国科学报》:说到吃,我看你除了尝试勐海人民已经在吃的野菜、果子,每次在野外发现新植物、果子,也会品尝,这是博物考察的一方面吗?
刘华杰:网上有段子讽刺吃货的“能怎好”,说他们听说一种新植物,通常会立即提出一串问题:“能吃吗?好吃吗?怎样吃?”我以前觉得讽刺得对,后来发现不能这样看问题。人民群众不是植物学家、法律专家,他们有探究什么东西可否吃的权利。这是人类生存的本能。我们如今有这么多的食物品种,显然是吃货们一点点探究出来的。当然,也要讲究规矩,不能乱来。既不能破坏生态也不能伤害身体。
我在勐海吃到过很多野果,有的味道很好,有的味道一般,也有个别有毒的,但我有分寸,不会出问题。山茶科叶萼核果茶的果实很漂亮,却不能吃,味道很糟糕,我琢磨过它的嫩叶,试着用其嫩叶煮茶,茶汤淡黄色的,味道也不错,说不定将来可开发成某种茶叶。还有一种无患子科野果,叫干果木,看着像荔枝或桂圆,个头小一点,但非常甜,要驯化好了荔枝又能多了一个“兄弟”。至于蔷薇科悬钩子属的野果,随便吃,因为这个属的果子都绝对安全,只是哪一个口感更好一些。
博物学讲究全方位收集植物的信息,“品尝”是一个重要方面。博物学大家梭罗就是吃野果的专家。当然,安全第一,没有一定的基础知识不要乱来。
《中国科学报》:勐海植物本土种与外来种的情况如何?你在书中为什么说“本土种好且美”的观念还没有被接受?
刘华杰:我们往往误以外来种好,外来种可以让当地快速致富,而本土种不挣钱甚至本身价值不大。中国各地区有意、无意引进了大量外来种,导致外来种入侵非常厉害,尤其在热带地区。“本土种好且美”这种观念,是博物学、生态学的一个基本原则,可是它在勐海、在全国都还没有完全树立起来。勐海很多行道树是来自非洲的紫葳科火焰树,看起来很美,实际上问题很多。勐海本地有大量优良树种,比如白花洋紫荆,非常漂亮,为什么不可以做行道树呢。本土种在当地定居了数百年,适应当地环境,是生态系统的一部分,安全而稳定。至于美不美,爱家乡它们就美,爱家乡是一种能力,也是一种美德。
在《勐海植物记》中,我特意多收入一些平时人们不大注意的勐海本土植物。我也向勐海县提出一些具体建议:要优先辨识和使用本土物种,慎重引进外来物种;规划勐海本土植物园,西双版纳另外两县市已有若干个植物园了,都在低海拔的地方,勐海海拔比较高,应当有自己的植物园;开发本土野菜品种,驯化若干野果;编写多种地方性知识教材,为人们了解家乡,热爱家乡,打下坚实基础。
《中国科学报》:博物学对今天的乡村文化建设有什么作用?
刘华杰:落实美丽乡村和生态文明建设,需要做扎实的工作。什么叫美、美在哪?很多人认为千篇一律才是美,确实认知、理解、欣赏生物多样性并不容易,需要训练、培养。第一步就是认识家乡的草木鸟兽虫鱼,知道它们的实用功能和生态功能,知道古人和当代人是如何可续利用它们的。如果本土的中小学只学习全世界都一样的普适知识,孩子走进学校上课就等于与自己的家乡隔绝起来,怎么期望他们了解家乡、热爱家乡以及将来回报家乡?
基础教育的一个主要任务是培养当地人成为当地社区的合格“自然公民”:爱自然、能劳动、会生活。有了合格的“自然公民”,人与周围的自然物就可以构成休戚与共的“共同体”,将来也容易把自己培养为成熟的“政治公民”。博物学,就是要从小抓起、从底层抓起,为培育自然公民提供方式、方法。
回到勐海的发展来说,生物多样性和民族文化多样性是根本。但经济发展与自然保育之间存在着矛盾,所以在具体工作中,还需要一些切实可行的抓手,平衡各种诉求。比如怎样把远方的游客吸引来,让当地人得到实惠,同时又不破坏生态?“勐海五书”计划,就是为此服务的,看似远水解不了近渴,但绕不过去,这对当地文化和自然的推介是实实在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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