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7月24日杨振宁给江才健在《百年科学往事:杨振宁访谈录》上的留言。(本文图片均由江才健提供)
江才健已经记不清37年来他和杨振宁有过多少次会面了。
7月的北京,一个仲夏午后,江才健又一次走进清华园杨振宁的家。
江才健是台湾资深科学文化人,曾于1996年和2002年写作出版了两本传记《吴健雄——物理科学的第一夫人》《规范与对称之美:杨振宁传》(以下简称《吴健雄传》《杨振宁传》),而让他声名鹊起。
看到100岁的杨振宁依然康健,甚至问自己要不要喝点可乐,江才健安心又开心。
“我们长谈了3个小时。不是谈物理、学术哦!”江才健正色地告诉《中国科学报》记者,“我们都是闲话家常,甚至有一些小八卦。”
“我们是朋友。”江才健总是这样强调。虽然他们曾是采访者和受访者,虽然杨振宁是科学界的一个传奇。
而这也可能是江才健在这两本科学家传记中能展示出“平视”视角的原因。“写传记的作者和传主一定要平起平坐,才能执笔公允。”江才健说。
1992年,杨振宁(左)和江才健在山西太原。
《中国科学报》:您写过两本科学家传记《吴健雄传》和《杨振宁传》,非常经典,但您以前提过一个观点——不要写传记,这个判断从何而来?
江才健:劝人不要写传记,这话我只说了一半。就我自己来讲,我发现写传记没有想象的那么容易,挑战很大。
但写传记是很有意义的,值得去做,这是后半句。
《吴健雄传》和《杨振宁传》
《中国科学报》:两本传记中您是先写的《吴健雄传》,是什么样的契机让您决定给吴健雄写传呢?
江才健:吴健雄1965年来过台湾,很轰动,大家都说她是“东方的居里夫人”,但我那时还在念中学,没有太多印象。
我1978年开始从事科学文化工作。1983年吴健雄又一次来到台湾,当时在我的一位朋友、物理学家浦大邦安排下,我第一次接触了吴健雄,作了独家报道。那时吴健雄已经退休三年了,但她还是非常有活力,我也感受到她作为科学家的风采。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发现吴健雄是一位值得写传记的科学家,她的成就那么杰出,只是因为没有得到诺贝尔奖,以至很多人不看重她。
正式开始写传记则是6年之后了,这6年间,我跟她一直有信件联络。后来她再来台湾,我就提出给她写传记。
《中国科学报》:吴健雄是什么态度?
江才健:她是老派的人,总是说不要写我,有典型的中国人的谦虚和低调。
但在接触中我感受到吴健雄是一个个性很强的人,她有很强的成就动机,不是一个轻易退让的人。这就是为什么她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时候,人家给她一个称号——Dragon Lady(龙女)。龙女在西方漫画里意指有点魔力的东方女性。
1992年我在上海一个电视台做节目,我说吴健雄很强悍,大家都很意外,甚至有些不能接受。
我想这是因为我们总是有意无意地将科学家完美化,觉得科学家都应该是谦虚退让、客观理性的。事实上,我见过的科学家越多,越发觉这样的科学家非常少。没有一个人会因为受过科学训练,就失去人性的底色。
而且,我认为,强悍并没有减损吴健雄作为一位好的科学家的形象。
《中国科学报》:您1989年开始写《吴健雄传》,1996年出版,历经7年,过程是怎样的?
江才健:我当时任职于《中国时报》,决定要写《吴健雄传》后,我去找董事长余纪忠,他毕业于国立中央大学(现东南大学、南京大学前身),和吴健雄是同时期的校友。他很支持这件事,不但付我薪水,给我一年的时间去纽约采访,还另外给我一笔钱,用于在纽约开销。所以我的条件是很好的。
一开始我觉得写传记简单,不就是访问本人、访问外围,然后再写下来嘛,等操作起来才发觉有很多困难。
《中国科学报》:您碰到的第一个困难是什么?
江才健:第一个困难是,吴健雄是做实验的科学家,做实验的人动手能力强,但话不多。话不多的坏处就是你问她一个很大的问题,她只讲三句,我只能写一行。
杨振宁跟她刚好相反,很健谈,你问他一个很小的问题,他会把问题讲得很清楚,而且他的记忆力非常好。给杨振宁写传记的困难是他的材料太多了。
此外,1989年我开始写的时候,吴健雄已经77岁,记忆力已不是特别好了,而且她没有像杨振宁那样留下很多笔记,杨振宁连西南联大的笔记都保留着!所以我常开玩笑,杨振宁早就知道他要成为名人。
说回《吴健雄传》,我在纽约采访一年后回到台湾,但我手头还有别的工作,不能专心写传记,所以直到1996年才写完。
吴健雄在加州伯克利念书。
《中国科学报》:在写传记的时候,对于一些事实的判断以及描述的重心,您跟科学家本人会不会有不同的意见,这个时候您怎样处理?
江才健:传记有两种,一种是授权传记,传主主动找你写,那你可能得听他的;还有一种是作者主动起意的,这种情况你就不一定要听他的了。
《吴健雄传》和《杨振宁传》都是我主动要写的,当然我也不能跟他们把关系搞坏。有些事情很敏感,写了传主会不高兴,我和吴健雄、杨振宁之间也存在这样的问题,但最终都没有变成写不下去的原因。
吴健雄年轻的时候很漂亮,她从一个青春少女成长为雍容华贵的科学家,怎么能少了她的青春爱情故事呢?
我访谈过她的一些朋友,我的运气很好,也得到了一些这方面的信息,但也有人辗转告诉了她。有一次她很不高兴,给我发邮件,意思大概是你为什么要找这种故事,这涉及了她的隐私。
我就写信告诉她,就像你做实验一样,我也在做尝试。后来她也就没有再说什么了。
我采访到有人说她在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的时候,她的同学几乎都在追她,是一个“万人迷”。我还访谈过一位科学家Robert Wilson(罗伯特·威尔逊),我到他家,他太太都说Robert以前喜欢Miss Wu,Miss Wu没有理他。
不过,我在《吴健雄传》里犯过一个错误,我得到了一张三人照片,吴健雄站在中间,两旁是两位男士,其中一位个子很高的男士与她拉着手,有人告诉我那就是她当时的男朋友Stanley Frankel。
得到这张照片后,我没有拿给吴健雄看,也没有向她求证。我担心她不允许我刊登,更怕她没收这张照片。我在访谈中曾问过她,是不是认得Stanley Frankel,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书出来后,我才得知照片里的那个人并不是Stanley Frankel。我想吴健雄在看到传记后,肯定心里说,江才健还没有发现那个人不是Stanley Frankel。
吴健雄和朋友
《中国科学报》:所以并不是传记里所有的事实和判断都得到了传主的审定和认可?
江才健:这两本传记出来后,很多人说我的传记是被吴健雄、杨振宁认可的,并将此当成对传记的赞美,但“认可”这两个字我非常不能接受。我的传记不需要他们的认可。
《吴健雄传》《杨振宁传》是我的传记,我跟传主吴健雄和杨振宁是平等的。这样我这两本传记才更具有客观评价传主的历史价值。
杨振宁曾经提过一个看法,认为国内很多传记写得不好,原因就在于科学家和科学作家是不平等的,科学作家没有平视的立场和态度。
《中国科学报》:您一直在强调不要“完美化”科学家,为什么?
江才健:我觉得我们中国一直在完美化科学、完美化科学家,这是有历史渊源的。因为我们的文化中没有产生科学,而没有科学、没有坚船利炮让我们有了惨痛的历史,也让我们生出了自卑,继而对自己的文化失去自信。同时,对科学的态度却是不容置疑的。
现在我们要对科学和中国传统文化重新作价值定位,这是五四运动以来我们没有完成的事情,现在可以做、应该做,也有条件做了。
完美化科学的一个表现是完美化科学家,但实际上科学家并不是完人。19世纪写的牛顿的传记,把牛顿写得像神一样。但后来的传记写得很清楚,牛顿并不是这样的,他聪明、努力、有天分,但他也是一个学霸,打压他人,权力欲很强。
我们知道了科学家是这样不完美的人,科学是跟你我一样不完美的人创造出来的一种对自然、对宇宙的暂时有效的理解,那么科学当然也是不完美的。
《中国科学报》:科学家传记可以在其间起到什么样的作用?
江才健:科学家传记是科学史的一部分。科学史里不仅有科学家的成就,还有人。谈科学史,就是谈科学知识是怎么产生的,它背后一定受到当时的文化、社会氛围等的影响,同时还跟科学家本身的个性、兴趣有关系。
所以,写传记是很有意义、值得去做的。但我们还要思考应该写一个什么样的传记,不是19世纪完美化科学家的那种传记,而是真实反映科学家本来面目的传记。
《中国科学报》:说到真实、客观,普通人要理解科学家的工作很难,写传记的时候您是如何做到准确描述并评价他们的科学成就的?
江才健:我的这个过程就好像改革开放那样“摸着石头过河”。
观点如何取舍?如果他做过一件事,9个人说他做得好,1个人说不好,怎么评断?9个人的意见跟1个人的意见如何平衡?
在《吴健雄传》中我想了一个办法,就是每一个评论、每一个意见,书后都有附录,提供出处,说明是我访问来的,或是书上看来的、资料上查到的。这是做新闻的办法,“言必有征”。
我想这可能也是杨振宁在推荐《吴健雄传》中说 “为此类传记书开一新纪元”的原因。
《中国科学报》:您自己怎么评价这两本传记?
江才健:我觉得《杨振宁传》比《吴健雄传》要好,因为我比较有经验了,胆子也大了一些。
虽然说写传记不容易,但实际上写传记让我得到了很多,我在写作中接触了很多科学家,也更了解这个群体,发生了很多有意思的事情。
比如,我写吴健雄的传记过程中,跟很多与她同期的西方科学家见面,90%的男性科学家会请我吃一顿饭,而我去访问杨振宁的那些男性科学家朋友,没有一个人请我吃饭。
这里面有很微妙的心理因素,可能对于吴健雄,西方科学家是带着保护或者欣赏的态度,而杨振宁对于他们来说,更像一个Competitor(竞争对手)。
江才健:
中国台湾资深科学文化工作者,曾为《中国时报》科学主笔、《知识通讯评论》发行人兼总编辑,台湾大学新闻研究所兼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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