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洪蔚
19世纪中后期,存在主义哲学家尼采在《悲剧的诞生》的开篇写道:科学与艺术,是苦难人生的两盏明灯。他把科学与艺术,提到了等同于信仰的高度。
今天,在科学技术高速发展,正实现着人们上天入地梦想的时代,“信仰缺失”的悲叹声也正此起彼伏地响起。
“能把科学当成信仰吗?”带着这样的疑问,记者采访了上海交通大学科学史与科学文化研究院教授、科学哲学学者李侠。
《中国科学报》:以往人们一说信仰就想起宗教,现在一些人认为,信仰是一种判断,因此有人说:“我信仰科学。”您认为科学是否能被当做一种信仰?
李侠:回答这个问题,我们首先要分析人们为什么需要信仰?信仰是什么?
一个被广泛认可的定义是:信仰是与人类终极关怀有关的东西。人类的终极关怀是全方位的,于是,问题出现了:科学是否能满足这种全方位的、对人的关怀呢?
按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对人类灵魂的解释,人类的灵魂分为三部分——欲望、勇气、理性。科学可以满足理性的需求,却不能节制欲望,也不能提升人的勇气。人是一种对未来有与生俱来的恐惧感的动物,关怀可以消解这种对于未来不确定性的恐惧,这也就是为什么人类需要信仰的原因。
而科学自身无法满足这种需求,按柏拉图的说法,人的欲望可以通过音乐(艺术)来调节,通过体育锻炼来增加勇气。
《中国科学报》: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曾说,科学与艺术是苦难人生的两盏明灯。从这点看,在人类思想史上,很多哲人曾对科学寄予厚望,提到了信仰的高度,尼采就是其中一位。
李侠:从这句话里,我感触较深的是另一个方面。尼采的时代,正是科学高度发展的时代,创造了前所未有的物质财富。按马克思的话说:工业文明以来,人类创造的物质财富甚至比以往时代财富的总和还要多。
其实,从启蒙运动起,伴随着现代科技不可阻挡的脚步,人类开始从内心里接受并相信进步的理念,这是科学带给人们的希望。在那个高度推崇科学的时代,我认为,尼采的伟大之处,不在于他提到了科学,而是他依然没有忘记艺术,并把艺术和科学并列起来——艺术恰恰是可以满足人类关怀的东西。
人这种动物,区别于其他动物的特性之一,就是他具有两种生活: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科学增加了人的能力——谋取物质生活的能力。400多年来,现代科学的发展,极大地降低了人类饥饿和死亡,如今在发达社会饿死人的现象基本杜绝。今天出现信仰危机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人类的精神生活没有得到满足。从科学的特性看,它的对象是物,从来就不是人。与人类心灵有关的问题上,科学显得苍白无力。
因此,在一个物欲横流的社会,片面推崇科学,只会导致一个更加物质化的社会。如今,我们的社会不提关怀,只提效率,效率是科学范畴的事,同时也是一种对人很冷漠的东西,对效率的追求实际上掩盖了意识形态的落后。片面推崇科学,是危险的,甚至会给理性本身带来危机,造成工具理性的泛滥。
因此,对“决策科学化”这种说法,我也常有所怀疑,因为决策是涉及人的,这种说法,并没有给人的关怀留下空间。以目的的美好,掩盖手段的残忍,也是科学的特性之一。
《中国科学报》:世界上有一些国家笃信宗教,在极度贫困中,创下了极高的幸福值。代表幸福的信仰与代表进步的科学是不是鱼和熊掌的关系,人类为了信仰是否要牺牲进步?
李侠: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的确在很多宗教国家,人们在极度贫困中自我幸福感并不低。这中间涉及两个问题,一个是宗教与信仰的关系。宗教是一种信仰,但不是唯一的信仰。因此,近代欧洲科学兴起的四百年,也是宗教不断被科学挑战的四百年,科学的祛魅作用,加上时代发展方式的变化,最终宗教无可挽回地衰落了,但这不能否定人类对于信仰的需要。因此,仍然恪守保守宗教,是造成他们落后的原因之一。
第二,关于幸福感,有一个公式:“能力-欲望=幸福感”。科学无疑极大地提升了人类的能力,而在能力不足的情况下,极大地削减欲望,是这些国家感到幸福的原因。
《中国科学报》:这实际上涉及到宗教、科学、信仰三者间的关系。
李侠:这三者间的关系,也涉及到人类生活的三个领域:公共领域、社会领域、私人领域。这三个领域各自有着不同的需求。从以往的历史看,宗教曾给人类带来灾难,其中原因之一,就是它过度侵占了人类的生活空间,完全主宰了公共、社会、私人三个领域。在遇到科学的挑战后,它逐渐退回到本应归属的私人领域。
而科学则应该属于社会领域范畴,如果在击败宗教后,反过来占据宗教曾占据的全部三个空间,科学也会像宗教一样,给人类带来灾难。
《中国科学报》:宗教是一种退化的信仰,科学无法独自承载终极关怀的重负,您认为在当前信仰危机的呼声中,我们是否有能力寻求新的信仰?
李侠:我认为短时间内难度很大。我们与自己的传统文化割裂得太久,曾经取代传统文化的共同信仰,由于没有体现出对于现实的人的真切关怀,也随之没落下来。那些曾经维系我们精神的共同规范,在错位与扭曲中,今天都已经开始崩溃。曾经,人们还信仰过权威。权威在先民时代,代表着可以预知未来、与神灵沟通的“先知”,这种信仰,也曾经安抚过人们对未来的恐惧之心。
在权威的力量已经被消解的当下,消失的不仅仅是权威的专断性,更为重要的是它的拯救性。我们身处于一个快速变动的时代,人类第一次如此近地与“三不”社会相遇:不可靠、不确定、不安全。拯救的力量来自哪里呢?
危机真切存在,在建立起新的信仰前,我们能不能寻求一种替代品呢?我近来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我认为真理是一个不错的替代品,但还不够,我们需要的是真、善、美有机组合的三元结构。
对真、善、美,我是这样理解的:真,是人对外在世界的认知,与人类自由相关,标度着人的存在状态;善,代表着人与人之间的关怀,对至善的追求是幸福的源泉;美,是对自我内心的关怀,它能带来一种心灵的愉悦。
如今的社会正进入个人化、私人化的社会,信仰的多元化是一种必然趋势。但是无论一个人持有何种信仰,如果能以真、善、美的标准,经营好自己的私人生活领域,那么目前所谓“信仰危机”的核心——关怀危机,是可以平安渡过并得到改善的。这个三元结构也是对科学“非人性化”部分的一种很好的补充。
刚才说了尼采的伟大之处,是他没有抛开艺术,而人性化的艺术,使他的命题有着自我纠错的能力,到今天看依然合理,我说的三元结构,实际上也是把他的命题,变成了三盏明灯:科学、艺术、至善。
其实,在要不要建立起新的信仰这一问题上,我自身也有些矛盾,从人类历史,特别是从科学与宗教的对阵中,不难看出,当新的信仰诞生、被接纳、被推崇后,必然会有扩张的危险。因此,我也担心,一旦新的信仰打跑了科学(像科学打跑宗教那样),并扩张起来,人类又会面临什么呢?信仰应该是自生自发的产物,而非人为设计所强加。
从历史的角度看,人类的思想史就是一直在寻求信仰、建立信仰,在信仰的平衡与失衡中,探索着前行的。
《中国科学报》 (2012-07-09 B1 思想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