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新智先生是享誉国际的古人类学家,于1928年6月2日出生于安徽合肥,2021年12月4日在北京逝世。他是我国古人类学领域的第二代领路人,对中国出土的人类化石开展过系统的研究,是古人类“多地区进化”说的提出者之一,是东亚现代人“连续进化附带杂交”假说的创立者。他于1999年当选为中国科学院院士,著述等身,获得过多项重要奖励与荣誉。
本文作者与吴新智先生一同在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度过近30年的时光,受益良多。在吴先生辞世三周年之际,特请他撰写此文,以表达后辈同行的追思和敬意。
2017年7月,吴新智院士在观察人类化石。 作者供图
1986年夏天,我从中国科学院研究生院回到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在此完成了硕士学位论文并参与相关研究。当时吴先生是研究所的副所长,他一边兢兢业业做学术,一边认认真真主持研究所的科研业务。作为初出茅庐的学生,我从先生的授课中学到较系统的古人类学知识和研究方法,但很少与先生交流,因为他极为严肃、不苟言笑,晚辈都有点“怕”他。他的大弟子与他在一个办公室“坐班”,每天在先生的眼皮下规规矩矩、谨小慎微,盛夏也不敢把颈项下的风纪扣解开。有一次研究所工会发“福利”,每人一小筐皱皱巴巴的苹果。中午,我见先生的那一筐没有取走,就自告奋勇送到研究所后面楼上先生的家。先生开门看到后,就让我放在地上,也没个笑脸,让我郁闷了许久。
我2000年从美国留学归来,已近不惑之年,胆子有所增大,与先生的交流变得频繁起来。此时,先生的性情变得随和、亲切,让我们晚辈敢于接近。那时先生已经提出了“连续进化附带杂交”学说。他除了用人类化石的证据继续完善论述,还想从旧石器时代考古材料中得到支持,于是就引导我梳理石制品材料,从中寻找中国古人类连续演化发展的文化证据。由此,我开始关注现代人尤其是东亚现代人起源的问题,而且研究结论与先生的观点暗合。其后我写了《现代中国人起源与人类演化的区域性多样化模式》,请先生指教。他看了很高兴,表扬我看出了“出自非洲说”的一些弊端,分析得有理有据,同时也指出了文章存在的不足和改进建议,并欣然同意作为共同作者。该文以中英文两个版本在《中国科学》上发表,先生认为是强化了他的“连续进化附带杂交”说,尤其补强了文化遗存的证据与论述。
此后与先生有了FC碰碰胡老虎机法典-提高赢钱机率的下注技巧深入的交流。他告诉我,学术界和媒体似乎都是“现代人出自非洲说”的拥趸,但他总感觉那个“单一起源说”或“替代说”存在逻辑和证据问题。于是,已过耳顺之年的他开始恶补“出非洲说”所依赖的分子生物学知识。“开始很困难、困惑,因为我的知识老化了,学习能力变差了。”他坦言,后来经过钻研苦学,逐渐搞清了其基本原理和方法,于是“我更有信心了,知道那个假说确实存在认识论和方法论的问题”,“这需要哲学思考,要依靠逻辑思维,要能把各方面的证据融会贯通。好在这是我的强项”。先生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一天早晨,先生兴冲冲地走进我的办公室,说道:“我的猜想终于被证实了,‘替代说’的擎天柱垮塌了!”原来是德国马普学会Svante P??bo领衔的古DNA研究团队发表了对尼安德特人基因组的测序论文,揭示出“尼人”并未被彻底替代,现代人身上有该人群1%~4%的基因。
与先生的交流互动,让我逐渐感觉到先生有血有肉,有时还很诙谐。得知我患上了高血压,他就劝导我要劳逸结合,加强锻炼,还向我推荐了他发明的“怪走法”。先生是学医出身,很注意合理饮食。看到我有时中午与客人、同事外出吃饭,他就挤对我:“你以为吃了赚了?你吃的很多是毒药!”有一次中午陪先生招待客人,我跟他开玩笑:“您今天也吃毒药了。”不想先生幽了一默:“我的理论又有新的发展,适当吃点儿毒素,有利于增强身体的免疫力!”引得我们一行人开怀大笑。先生在出版社邀约下,撰写出版了《探秘远古人类》并获奖,嘱我写篇推介文章。我因故夜不能寐,凌晨写就文稿发给先生斧正。结果先生早晨到我办公室询问为何起得那样早写文章,是否高血压影响睡眠了,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先生一贯与世无争,连院士也是中国科学院院士工作局“强迫”他申报的。为何如此低调?先生告诉我:抗战期间,一家人为了躲避战乱搬到了四川乐山脚下,挨过轰炸,看着小伙伴在眼前被炸死,从此对地位荣辱就看淡了。其后一波三折,他时值盛年却无法从事热爱的科学研究,谨言慎行就成了他的处事习惯。“很多事情不需要去争辩,聪者自明。太出格的事情别人也难以得逞!”先生深明这一点,也就淡然、笃定。目标确定,旁枝末节何必在意!
先生对学术和社会有着强烈的责任感。先生晚年变得非常健谈,每次交流,都会讲些有关学科史、研究所历史和科考的故事。有时他会打趣自己:“我这样老生常谈,是感觉来日无多,尽量把有些话、有些事讲给你们,怕你们不知道,怕学术的弦儿断了。”晚年他频繁接受媒体采访,阐述学术思想,呼吁对古人类学科的重视。他在很多文博单位、大专院校做过演讲,普及人类起源与演化知识,呼吁对基础科学的重视和支持。他甚至给人大附中实验小学DI创新思维社团的小学生上过科学实践课,引导孩子们热爱科学、投身科学。他是吴汝康院士的学生,对老师总是恭恭敬敬。他们很多合著的书籍、文章都是由他收集基础资料、观测数据,写就草稿,但坚持把老师的名字署在前头。吴汝康院士去世前数年在医院卧床治疗,吴新智先生不顾自己年迈,经常前去看望、陪伴,并亲力亲为地解决家属提出的问题和要求,这都让我们这些晚辈钦佩并汗颜。
吴新智院士已经仙逝三年了,沉睡在周口店龙骨山的科学家纪念园,继续陪伴先行者杨钟健、裴文中、贾兰坡和吴汝康诸君。先生辞世前,一位记者曾以《吴新智:以澄净的心灵与远古对话》为题总结了他在中国乃至世界古人类学研究领域所作出的杰出贡献。“澄净”一词,很好地描绘了先生的心地和品行,但我还想加上淡泊、谦和、执着、坚韧、高尚等赞美之词。不为先生地下有知,只想鞭策自己,激励后学。
(作者:高星,系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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